每逢春节,大城市都会上演一场中国独有的人口大迁徙。
数以亿计的外地人从大城市回到自己长大的县城、乡镇和农村。而那些留在大城市生活的人,突然发现,连点个外卖都没有人送上门了,
也有另一部分人欢欣雀跃,认为这才是城市本来应该有的清净,外地人走了就不要回来。
如今的大城市真的离得开外地人吗?逢年过节时的空巷,到底是大城市的幸运,还是危机?
你离不开外地人
在互联网上,有这样一种非常经典的排斥外地人的理论:都是外地人抢占了我们的资源,害我们找工作这么难!
确实,我们的一线城市北上广深,外地人占据了很大的比例,即便是最保守的广州也有533.86万的外来常住人口,占总人口38%,北京和上海的外地人口比例也分别占到38%和40.5%。
与广州毗邻的深圳最厉害,尽管2016年深圳市官方公布的常住人口是1191万,但同年公布的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在职职工1000万人,按这个比例,84%的深圳人都是在工作的青壮劳动力,是非常不合理的。
每年春节结束,就有大量外地打工者就返回深圳寻找工作/视觉中国
深圳到底有多少外地人?2016年深圳禁摩,深圳交警在一次新闻通气会上不小心透露,“摩的会影响影响居住生活在深圳的2000万居民的舒适、安全出行”。扣除户籍人口404万,深圳的外地人口约1596万,占比79.8%——这意味着10个深圳人里,有8个都是外地人。
如果他们都走了,城市确实空了,同时,城市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瘫痪。
外地人做着本地人不屑做的苦力活。北京市快递71.4%和餐饮行业73.2%都是靠外地人在运转,赶走了外地人,快递停了,吃不到外卖,首先面临的就是涨价。2018年春节期间,顺丰等快递公司会加收每单10元的快递费,北京出现了5-10万保姆缺口,平时护工均涨价40-60元/小时不等。
2015年12月1日,北京空气重度污染。一位快递小哥用衣物遮住口鼻仍在送快递/视觉中国
一线大城市所有行业想要正常运转,都离不开外地人。在北京,各行各业的外地人比例都达到了惊人的70%以上。更要的是,“外地人”并不等于“底层劳动者”,他们同样占据了大城市的食物链顶端,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。
在上海,第三产业与高端人才需求远远超过了本地能供应能力,一些高收入行业,例如计算机软件硬件外地人占比71.4%,基金、证券、投资占比83.33%,公共管理、社会组织94.16%都是外地人。
不客气的说,他们才掌握着城市的未来。在这一点上,城市规划者也有共识,例如深圳、上海都有海归留学生、高学历研究生优先积分落户的政策。
2016年,江苏南京江宁区人事局,有专门的高层次人才服务绿卡窗口/视觉中国
这些高级外地人才抢了本地人的工作吗?其实,每增加一个高科技行业就业岗位,就会带动五个服务业的就业岗位,其中三个为生活服务业岗位。他们是在创造就业,而不是抢占资源。
外地人与城市发展之间,远远不是本地人叫嚣的“抢了我的工作”这么肤浅,相反,真正进入大城市中心市区的人很少,他们中的多数是在努力地扩建城市的边缘。
我们再往前追溯,2000到2003年,上海市9个中心城区外地人口几乎没有增长,徐汇(-12.05%)和静安(-8.41%)甚至出现了负增长。相反,10个郊区县的外来人口却出现大幅增长,增幅高达43%,尤其是松江(70.87%)、青浦(60.58%)、嘉定(57.52%)3个区增长幅度最大。
2016年8月27日,因地产开发,上海地铁九号线松江大学城站旁树立了千根水泥丛林/视觉中国
这与当时上海在这三地“173平方公里开发区”计划密切相关,建设新开发区需要大量劳动力,有些企业为了招到足够数量的员工,招工中对工人的文化水平要求从高中以上降到了初中以上。
尽管后来173开发区不了了之,但外地人口留下来了,2005年松江大学城建成,松江、嘉定通往上海市区的地铁陆续开工,途径松江新区和嘉定的两条地铁9号线、11号线分别在2007年和2009年投入运行。
如果不是外地人涌入一起建设,大城市的规划根本不会到今天的面积,北上广是变成大城市,还是大县城,地铁能否修到你家门口,或许还是个疑问。
城市这么糟,不怪外地人
既然外地人的到来,推动了城市的建设,为什么他们让城市更拥堵了?还抬高了城市的房价?这又是另一种在互联网上相当热门的“反外地人”言论。
那么交通拥堵、医疗资源紧缺、上学排不上队、住房紧张,这些真的是由外地人造成的吗?
高架桥上拥堵的车辆,是北京夜色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/视觉中国
这些问题表面上看上去是人口聚集带来的,根源其实在公共资源短缺。
从公共交通来说,城市面貌与人口密度,并没有那么直接的关联。上海面积6340平方公里,人口2415万,人口密度刚刚达到3809人/平方公里。相比之下,整个东京都面积2191平方公里,包含23个特别区和多摩地区,人口密度达到了6158人/平方公里。
相比上海,为什么东京更秩序井然?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东京的公共交通远比上海发达。
2017年建成17条地铁线路后,总长637公里接近东京地铁的两倍,但密度和数量上远远不及东京地铁。
先看东京的:
再看上海的:
换句话说,不是我们的人太多,而是地铁太少。
密度和数量不够,带来了整体运行效率的低下。例如从大阪关西机场到京都站100公里左右的路程坐机场特快只要76分钟,而上海浦东机场到虹桥机场,50公里路程坐轨道交通需要2个小时。我们的城市地铁运行效率与数量都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。
同样,大城市拥堵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城市道路密度太低了,循环不畅通。2016年《自然》杂志上发布了一篇研究,来自芝加哥伊利诺伊大学的研究者绘制了全世界80个城市的开放街道地图,如下图:
不难发现,夜色下的北京主要环路上灯火通明,但从二环之外就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黑暗区域,远远不及洛杉矶、京东、纽约的城市街道密集度。
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中国的城市规划才开始起步,设计之初并没有考虑到人口爆炸的现状,那么30年过去了,依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更多的外地人。
相反,一线城市采取了简单粗暴的限流措施,变相地驱赶外地人。从2004年开始,北京开始摇号购车、限行,即便如此,首都依然是首堵,2017年以全年拥堵1549小时占据全国城市拥堵排行榜第一。
而且这种人口管控,越来越“润物细无声”。例如,外地律师想到上海工作,办理律师从业资格证,就必须先有居住证,但要办居住证必须缴纳一年以上的租房税——一种房租之外、房租5-10%的房屋租赁税。
在上海,各种大小人才招聘会上都有《上海市居住证》政策的咨询专柜/视觉中国
或许有本地人会反驳,你享受了上海这么好的环境,每年多交1、2000块钱怎么了?但他们忘了,律师已经是我们这个社会中有一定职业门槛的工作,从中高端职业群体就开始变相赶人,保不齐哪一天公共资源不够了,就开始砍有户口的本地人了。
另外两个本地人十分珍视的公共资源,就是孩子的上学机会和医生床位都被外地人抢了。
要搞清楚大城市上学为什么这么难,首先要明白,今天的大城市教育规模是被人为缩减的,城市的潜力远远不止如此。
1996年之前,北京、上海小学阶段在校生都在100万人以上,2006年因为大规模拆民办学校,学生人数降至最低点,分别为47万人、53万人,此后才开始缓慢上升。广州市小学阶段在校生2006年达到历史最高点89万人后,开始缓慢下降,2012年为82万人。
2010年12月17日凌晨,丰台一个民工子弟幼儿园被拆,挖掘机、推土机瞬间让幼儿园化为废墟/视觉中国
其次,本地人的医生、床位不是被外地人抢了,而是本身就不够。医生数量的增速远远没有赶上人口数量,2015年底,上海常住人口相比2005年前增加了637万人,执业医师4.4万人,相比10年前,医生仅增加了1.9万人。
医生为什么这么少,2005年-2015年大陆培养了470万名医学专业毕业生,而医生总数只增加了75万。为什么留不住学生,答案不言而喻。
大城市得靠外地人养老
不仅是城市里的年轻人抱怨,城市的老一辈城市居民也愤恨得咬牙切齿:这些外地来的民工,要国家给他们提供社保、养老金,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养老金!
这种荒诞无知的指控,是给外地人泼的脏水中最令人无语的一种,因为流动人口在不断为大城市的养老金做贡献,这是基本的常识。
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,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,中国早已在养老金的泥潭里沉沦多时。2016年,中国养老金年收入35058亿元,比上年增长19.5%,年支出31854亿元,比上年增长23.4%。支出增幅大于收入增幅,养老金的水池很快就要亏空了。
2012年3月22日,北京一私人养老院内。一位患老年痴呆的老人独自坐在走廊里/视觉中国
目前,已经有13个地区的养老金结余无法支撑1年以上,最严重的地区就是东北三省,黑龙江省的养老金早已亏空,赤字232亿元。为什么?因为东北人口流失是全国最严重的地区之一。
外地人口流失对养老金的影响有多大?首先,我们要搞清楚养老金的收发模式。养老金的账户实际上只是一个记账的账户,里面的数字只是你在退休后享受养老金水平的计算基数,而实际上你账户里的钱已经被用来支付给当下的老年人了。
换句话说,今天正在工作的我们,未来的养老金就要靠下一代的年轻人努力工作、不断交养老保险金。毫无疑问,占大城市70%劳动力的外地人口,是城市养老金的重要来源。
2017年2月16日清晨六点,济南,近千名农民工在路边等待“趴活”/视觉中国
在严峻的老龄化趋势之下,从2015年到2030年,中国劳动年龄人口每年少则减少89万人,多则减少270万人;就在前几年,上海的养老金常常入不敷出,每年需要财政大量补贴。
上海市社保局的数据显示,2010年上海的养老金余额是负103.54亿元,但在2011年突然转负为正,变成了211.61亿元,就是因为上海市政府在2011年6月出了一项社保新政,把原本的来沪就业人员综合保险变成了城镇职工养老保险,城镇职工养老保险缴纳人数立刻增加了384万人,与2010年缴纳来沪就业人员综合保险的404万人的数量大致吻合。
北京的情况与上海相近,扣除农村户籍,北京仅有600余万城镇户籍人口会参加职工养老,但北京缴纳职工养老的有1187.5万人,500万左右的差额都是非京籍劳动力贡献的。
2014年12月9日北京,农民工离开建筑工地。据估计,中国有超过4000万名建筑工人从小县城到大城市打工/视觉中国
四大一线城市中最开放的深圳,2016年全市有1000万人缴纳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,前文提到,深圳的户籍人口才404万,也就是说,60%的养老金都是外地人口贡献的,或许这才是“来了都是深圳人”这句话真正的含义。
不仅如此,外来人口的贡献远远大于城市为他们的付出。
据上海大学刘玉照教授的数据,2015年上海为随迁子女义务教育(小学+初中)的财政支出88.68亿,当年110万非户籍人口及其单位至少缴纳了526.5亿社保费,让上海2015年基本养老盈余173亿,如果扣掉他们的贡献,养老金瞬间变成亏空353亿。
2006年9月1日南京明光双宇外来工子弟小学一名因报名晚了未能入学的孩子,蹲在校室门口,2010年,学校遭遇4次搬迁后最终关闭/视觉中国
因此,大城市想要解决养老金问题,只有一条路,让源源不断的年轻劳动力进来,提高城市的劳动生产率,为养老金金库持续纳税。
外来人口这么多好处,为什么现在有些城市还特别嚣张,要赶走外地人?其实是因为他们钻了养老金政策的空子。
从2011年开始,城镇企业职工(包括农民工)一旦参保养老保险,就不能退保。转移接续手续,需要缴纳12%的统筹金额才能转走,8%留在当地,个人帐户全部转移。但在实际操作中,能够成功转移个人账户的并不多,因为城市流动人口中主要是农民工,他们在城市就业和打工年限很难满足15年以上的年限,因此,在退休之后几乎很难享受到养老金的福利。
他们在城市里打工时缴纳的养老金留给了大城市,补贴了城市,自己却要被逼回小县城老无所依。
大城市管理者和土著们忘了,中国的城市化进程,是踩在这些外来打工者的肩膀上过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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